第一回 一百零八刀
这少年手里握着柄刀,刀柄上的丝巾在风中飞扬。
红丝巾,红得像刚升起的太阳。
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光,少年在烈日下流着汗,汗已湿透了他那身黑绸子的衣裳。
他已被包围,包围他的人虽然只有四个,但他却知道这四个人的恐怖,他已有好几次想抛下刀,想放弃抵抗,放弃一切。
他没有这么样做。
因为他不能辱没了这柄刀上系着的红丝巾,不能辱没这红丝巾所象征的那个人。
系上这红丝巾,就表示你决心要奋斗到底,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。
这红丝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带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。
他挥刀,猛呼,冲过去。
鲜红的丝巾飞舞,比刀光更夺目。
他立刻就听到刀锋砍入对方这人骨头里的声音。
这人倒下去,眼珠凸出,还在直勾勾地瞪着这块鲜红的丝巾。
他并不是死在这柄刀下,也不是死在这少年手下的。
要他命的就是这块红丝巾,因为他早已被这块红丝巾所象征的那种勇气震散了魂魄。
这少女斜倚着柴扉,眼波比天上的星光更温柔。
她拉着他的手,她舍不得放他走。
他腕上系着的丝巾在晚风中轻拂。
红丝巾,红得像情人的心。
夜已深,他的确应该走了,早就应该走了。
他没有走。
因为他不能辱没了手腕上系着的这块红丝巾,你只要系上这红丝巾,就不能让任何少女失望。
这红丝巾不但象征着勇气,也象征着热情。火一般的热情。
他终于凑过去,在她耳旁低语。
他的蜜语比春风更动人。
可是她的眼皮却还在痴痴地凝注着他腕上的红丝巾。
他的热情忽然消失,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爱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个人,而是他腕上的这块红丝巾。
当她拉着他的手,她心里想着的也并不是他,而是这红丝巾象征的那个人。
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,梦中都有那个人。
那个人叫秦歌。
他洗过澡,挽好发髻,将指甲修剪得于干净净,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绸衣裳,小小心心地在腰上系起一条红丝巾。
他不喜欢穿黑绸衣服,也不喜欢鲜红的丝巾。
可是他不能不这么样做。
因为他若不这么样做,就表示他没有勇气,没有热情。
自从虎丘一战后,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将各色各样的丝巾都染成红的,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块红丝巾。
一个少年身上若没有系着块红丝巾,简直就不敢走出门去。
有的人纵已不再少年,若是想学少年,学时髦,也会在身上系块红丝巾,表示自己并不太老,并没有落伍。
风流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腕上,腰上,勇敢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刀上、剑上,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将红丝巾系在头上。
但却从来没有人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。
没有人敢。
因为秦歌是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。
你若也敢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,秦歌自己就算不在乎,别的人也会将你这条红丝巾砍断,连着脖子一齐砍断。
你可以学他,可以崇拜他,却绝不能有丝毫冒犯他。他若喜欢一个人站在桥上静赏月色,你要赏月色也只能站在桥下。
秦歌就是秦歌,永远没有第二个,以后没有,将来也不会有。
自从虎丘一战后,秦歌就成了江南每个少男心目中的英雄,每个少女心目中的偶像。
秦歌当然是田思思心目中的大人物。
田思思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,窗外篷如盖。
风中带着荷花的清香,她手里捧着碧玉碗,碗里是冰镇过的莲子汤。
冰是用八百里快马关外运来的,锦绣山庄中虽也有窖藏的冰雪,但田思思却喜欢关外运来的冰。
没有别的理由,只因为她认为关外的冰更冷些。
她若认为月亮是方的,也没有人反对。
只要田大小姐喜欢,她无论要做什么事都没有人敢反对。
这不仅因为她是世袭镇远侯田二爷的独生女儿,也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人儿。不但人长得甜,说话也甜,笑起来更甜,甜得令任何人都不愿,也不忍拒绝她的任何要求。
大家惟一遗憾是,能见到这位甜人儿的机会太少了。
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爷大放花灯时,她才会在人前露一露面,除此之外,她终年都藏在深闺中,足不出户,谁也休想一睹她的姿色。
田二爷不是个小气的人,纵然挥手千金也不会皱一皱眉,但却绝不肯让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儿的机会。
他对他的女儿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千百倍。
莲子汤已不再凉沁人心,田思思只轻轻啜过一口,就随手递给了她的丫鬟田心。
田心不但是她的贴身丫鬟,也是她最好的朋友,惟一的朋友。
若没有田心,她更不知道要多么寂寞。现在田心就坐在她面前一张小板凳上,低着头在绣花,金炉中燃着的龙涎香已渐渐冷了,风吹竹叶,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诉。
田思思忽然夺过她侍女手中的绣花针,带着三分娇嗔道:“你别总是低着头绣花好不好?又没有人等着你绣花枕头做嫁妆。”
田心笑了,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揉着自己的腰,道:“不绣花干什么?”
田思思道:“陪我聊天。”
田心撅起嘴,道:“整天不停的聊,还有什么好聊的?”
田思思眼波流动,道:“说个故事给我听。”
锦绣山庄终年都有客人,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,田心从他们嘴里听到许许多多又可怕,又好听的故事,然后再回来说给她的小姐听。
田心道:“这几天的客人都是笨蛋,连故事都不会说。只晓得拼命往嘴里灌酒,就好像生怕喝少了不够本似的。”
田思思的眸子在发光,却故意装得很冷淡的样子,淡淡道:“那么你就将虎丘那一战的故事再说一遍好了。”
田心道:“那故事我已忘了。”
田思思道:“忘了?那故事你已说了七八遍,怎么会忽然忘了?”
田心的嘴撅得更高,板着脸道:“那故事我既已说了七八遍,你也不会忘,既然没有忘,为什么还要听?”
田思思的脸红了起来,跳起来要用针去扎这坏丫头的嘴。田心娇笑着,闪避着,喘着气告饶,道:“好小姐,你要听,我就说,只要小姐你高兴,我再说一百遍都没关系。”
田思思这才饶了她,瞪着眼道:“快说,不然小心我扎破你这张小撅嘴。”
田心在板凳上坐直,又故意咳嗽了几声,才慢吞吞地说道:“虎丘一战就是秦歌少侠成名的一战,七十年来的江湖中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更轰动,也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流的血更多。”
这故事她的确已说过很多次,说起来熟得就好像老学究在背三字经,就算睡着了都能说得一字不漏。
但田思思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似的,眸子里的光更亮。
田心道:“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,每年这一天,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会,这七条老虎都不是好老虎,不但吃人,而且不吐骨头。”
田思思道:“这么样说来,别人一定全都很怕他们。”
田心道:“当然怕,而且怕得厉害,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,都知道这一天他们在虎丘,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的,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……”
田思思道:“那天怎么样?”
这故事她当然也早就听熟了,当然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插嘴问一句,才好让田心接着说下去。
田心道:“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时候,半路遇到个很漂亮的女孩子,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饿狗看到了肉骨头,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女孩子抢上山去。”
田思思道:“他们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吗?”
田心道:“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,就算知道,也没人敢惹他们。”
田思思道:“但这次他们却遇见了一个。”
田心道:“那时秦歌还没有出名,谁也想不到他有那么大的胆子,他说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时候,别人却以为他吹牛,谁知他竟真的去了。”
田思思道:“他一个人去的?”
田心道:“当然是一个人,他单枪匹马上了虎丘,找到那七只老虎,虽然将其中两只老虎刺伤,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八刀。”
田思思道:“一百零八刀?”
田心道:“不多不少,正是一百零八刀,因为这是老虎的规矩,他们活捉了一个人后,绝不肯痛痛快快地一刀杀死,一丢刺他一百零八刀,给他慢慢的死。”
田思思叹了口气,道:“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这一百零八刀的。”
田心道:“非但很少,简直从来也没有人能挨得了,但我们的秦歌却硬是咬着牙挨了下来,因为他不想死,他还想报仇。”
田思思道:“他还敢报仇?”
田心道:“他不但身子像是铁打的,胆子也像是铁打的,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侥幸逃了活命之后,一定会谈虎色变了。”她也叹了口气,才接着说:“谁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,又遇到了这七只老虎,这次他重伤了其中的四个。”
田思思道:“他自己呢?”
田心叹道:“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八刀,这次老虎的出手当然更重,但他还是挨了下去,据后来看到他的人说,他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,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,流的血已足够将虎丘山上的石头全都染红。”
田思思咬着嘴唇道:“那些老虎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?”
田心道:“因为那是他们的规矩,他们若要刺这个人一百零八刀,就不能少刺一刀,而且第一百零八刀一丢和第一刀同样轻重,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,还能活着,还有胆子敢去找他们报仇。”
田思思道:“但秦歌却挨了二百一十六刀。”
田心道:“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。”
田思思道:“为什么?”
田心道:“因为第三年他又去了,又挨了一百零八刀。只不过这次他已伤了七只老虎的其中五个。”
田思思道:“遇见这样的人,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害怕?为什么还敢让他活着?”
田心道:“因为那时他们自己也骑虎难下,因为那时这件事已经轰动了江湖,已经有很多人专程赶到虎丘山看热闹。”
田思思道:“所以他们绝不能第一百零七刀时就让秦歌死了,刺到第一百零八刀时,也绝不能比第一刀重。”
田心道:“不错,像他们这种人,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丢自己的脸,否则还有谁会像以前那么样怕他们。”
田思思道:“但他们其中既已有五个人受了伤,别人为什么不索性将他们除去了呢?”
田心道:“因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么大的罪,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。大家谁都不忍令他功亏一篑,都希望能看到他亲手杀了这七只老虎,而且大家都已知道这第三百二十四刀,已经是最后一刀。”她眸子里也发出了光,接着说:“所以当这最后一刀刺下去,秦歌还没有死的时候,每一个人都不禁发出了欢呼。”
田思思道:“那七只老虎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刀?”
田心道:“他们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,所以第三年他们已找了不少帮手上山,这也是别的人没有向他们出手的原因。”
田思思道:“第四年呢?”
田心道:“第四年他们找的帮手更多,但就连他们自己的朋友,都不禁对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,秦歌向他们出手的时候,竟没有一个人帮他们的,等秦歌将最后一只老虎杀了时,虎丘山上欢声雷动,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。”
田思思目光凝注着炉中袅娜四散的香烟,她仿佛已看到了一个脖子上系着红巾的黑衣少年,自烟中悄悄地出现,微笑着接受群众的欢呼喝彩。
田心道:“直到那时,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,他笑得那么骄傲,又那么沉痛,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,已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。”她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自从那一天之后,‘铁人’秦歌的名字就响遍了江湖!”
田思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。”
田心道:“像他这么勇敢,这么多情的人,天下的确很难找得出第二个。”
田思思忽然跳起来,抓住她的手,道:“所以我非嫁给他不可。”
她脸上带着红晕,看来又坚决,又兴奋,又美丽。
田心却“噗嗤”一声笑了,道:“你又想嫁给他?你到底想嫁给多少人?”她扳着指头,又道:“最早你说一丢嫁给岳环山,然后又说一丢嫁给柳风骨,现在又想嫁给秦歌了,你到底想嫁给谁呢?”
田思思道:“谁最好,我就嫁给谁。”她眼波流动,红着脸道:“以你看,这三个人谁最好?”
田心笑道:“我可不知道,这三个人虽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,我却连一个都没有见过。”她想了想,自己的脸也红了,轻接着道:“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,柳风骨却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,无论什么困难,他都有法子解决而且总令人口服心服,一个女孩子若能嫁给他,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。”
田思思道:“岳环山呢?嫁给他难道就不好?”
田心咬着嘴唇,道:“他不行,据说他的年纪已不比老爷小。”
田思思也咬了嘴唇,道:“老有什么关系,只要他最好,就算已经有七十岁,我也要嫁给他。”
田心忍住笑道:“他若已经有了老婆呢?”
田思思道:“有了老婆也没关系,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。”
田心终于又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道:“他们三个若都一样好呢?你难道就同时嫁给他们三个?”
田思思像是忽然听不见她说话了,痴痴地发了半天怔,忽又拉起她的手,悄悄道:“你偷偷溜出去,替我买几身男人穿的衣服来好不好?”
田心也发怔了,道:“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于什么?”
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,才轻轻道:“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?”
田心笑道:“那本‘银字儿’也是我偷偷拿给你看的,我怎么会没听说过?”
田思思道:“听说一个女孩子要出门,就得扮成男人才不会被人欺负。”
田心瞪大了眼睛,吃惊道:“小姐你难道想出门?”
田思思点点头,咬着嘴唇道:“我要自己去看看,他们三个人究竟是谁好!”
田心再也笑不出来了,吃吃道:“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。”
田思思道:“谁跟你开玩笑,快去替我把衣服找来。”
田心非但笑不出,简直想哭出来了,合起双手,苦着脸道:“好小姐,你饶了我吧,老爷若知道,不打断我的腿才怪。”
田思思也瞪起了眼,道:“你若不去,我现在就打断你两条腿。”她眼珠一转,突又笑了,轻轻拧了拧田心的小脸,吃吃地笑着道:“何况,你年纪也已不小,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个好丈夫么?”
田心也顾不得害臊,跳起来拉住她小姐,道:“你肯带我一齐去?”
田思思笑道:“当然,我怎能舍得甩下你一个冷冷清清地呆在家里呢?”
田心已被吓白了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,眸子里又渐渐发了光,瞧着窗外痴痴地出神。
田思思柔声道:“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美丽,那么辽阔,尤其是江南,现在更是万紫千红,繁花如锦的时候,一个人活着时若不到江南去开开眼界,他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。”
田心就像是做梦似的,走到窗口,她的神魂似已飞越到江南,那温柔的流水旁,温柔的柳条下,正有个温柔而多情的少年正等着他。
十五、六岁的小姑娘,有哪个不喜欢做梦呢?
田思思道:“快去吧,只要你不说,我不说,老爷绝不会知道的,等我们带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回来,他老人家也一定喜欢得很。”
田心的心里面就算已千肯万肯,嘴里还是不能不拒绝,拼命摇着头道:“不行,我还是不敢。”
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脸,道:“好,小鬼,你真敢不听话,我就把你许配给扫马房的王大光。”
用“大光”来形容王大光这个人的脸虽不适合,形容他的头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。
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剥光了的鸡蛋,连一根毛都没有。
只可惜他的脸却太不光了,每边脸上却至少有两三颗黑麻子,比风干的橘子皮还麻得厉害。
一想到这个人,田心就要吐,想到要嫁给这样一个人,她的腿都软了,几乎当场就跪了下来。
田思思悠然道:“我说过的话就算数,去不去都看你了。”
田心立刻道:“去,去,去,现在就去,却不知小姐你是想做个雄纠纠,气昂昂的花木兰呢?还是做个文质彬彬,风流潇洒的祝英台?”
天青色的软绸衫,天青色的文士巾,田思思穿在身上,对着化妆台前的铜镜,顾影自怜,自己也实在对自己很满意。
她想板起脸,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,却忍不住笑了,嫣然道:“小撅嘴,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?”
田心也笑了,抿着嘴笑道:“果然是文质彬彬,风流潇洒,就算潘安再世见了你,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。”
田思思却忽然皱起了眉,道:“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。”
田心道:“什么事?”
田思思道:“像这样的男人走到外面去,一定会被许多小姑娘看上的,我还没找到丈夫,却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给我,那怎么办呢?”
田心也皱起了眉,正色道:“这倒真是个大问题,我若不知道你也是个女的,就非嫁给你不可。”
田思思道:“好,我就要你。”她忽然转过身,张开手,龇着牙道:“来,小宝贝,先让我抱着亲一亲。”
田心吓得尖叫起来,掉头就跑。
田思思追上去,一把揽住她的腰,道:“你不愿意是不是?不愿意也不行。”
田心喘着气,道:“就算要亲,也没有你这样子的。”
田思思道:“这样子有什么不对?”
田心道:“这样子太穷凶极恶了,胆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吓死才怪。”
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“噗嗤”笑了,道:“那要什么样子才对呢?”
田心道:“更温柔些,体贴些,先拉住人家的手,说些深情款款的甜言蜜语,打动人家的心,让人家自动投怀送抱。”
田思思道:“说些什么呢?”
田心道:“譬如说,你说你一直很孤独,很寂寞罗,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罗。自从见到她之后,你才忽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,若没有她,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。”
她话还未说完,田思思已笑弯了腰,道:“这些话肉麻死了,男人怎么说得出口?”
田心道:“这你就不懂了,小姑娘就喜欢听肉麻的话,越肉麻越好。”
田思思吃吃笑道:“想不到你还蛮有经验,这种话一定听人说过不少次了。”
田心脸红了,撅起嘴,道:“人家说正经的,你却拿人家开玩笑。”
田思思道:“好,我也问你句正经的。”
田心道:“问什么?”
田思思眨着眼,道:“我问你,你这小撅嘴到底被人家亲过没有?”
田心已扑到床上,一头钻进了被窝,还用两只手蒙住耳朵,道:“不要听,不要听,这种羞死人的话真亏你怎么说得出来的。”
田思思的脸也有些红红的,幽幽道:“别人像我这样的年纪,这种事却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,我说说有什么关系?”
田心道:“听你说话,别人真很难相信你会是个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。”她叹了口气,摇着头又道:“这只能怪老爷不好,为什么还没有替你成亲呢?若早有了婆家,你也不会整天地想这些糊涂心思了。”
田思思一甩手,扭过头,板起脸道:“小鬼,说话越来越没规矩。”
看到小姐真的有点像发脾气的样子,田心就软了,讪讪地走过来,陪着笑道:“刚刚我才听到一个消息,小姐你想不想听?”
田思思道:“不想听。”
田心叹了口气,道:“其实那倒真是个大消息,但小姐既然不想听,我也不敢说。”
田思思咬着嘴唇,憋了半天气,还是憋不住,恨恨道:“你不敢说,你的胆子呢?”
田心道:“做丫头的人怎么能有胆子。”
看到俏丫头真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,做小姐的心也软了,转过身,一把抱住了田心道:“你不说,好,我就真的亲你,亲亲你的小撅嘴。”
田心早已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,道:“好小姐,求求你放手吧,我说……我说……”她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,这才悄悄道:“听说老爷已经有意思把你许配给杨三爷的大公子。”
田思思立刻紧张了起来,道:“哪个杨三爷?”
田心道:“当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杨三爷。”
田思思怔了半晌,忽然道:“快收拾衣服,我们今天晚上就走。”
田心道:“急什么?”
田思思道:“听说杨三爷那个儿子是个怪物,从小就住在和尚庙里,连庙里的老和尚都说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,这种人我怎么受得了?”她忽又道:还是我来收拾衣服,你去雇辆大车,在后花园的小门外等着。”
田心道:“雇车干什么?骑马不快些么?”
田思思道:“我们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带走,不雇车怎么行?”
田心瞪大眼睛,道:“六七口箱子?小姐你究竟带些什么?”
田思思道:“要带的东西太多了,譬如说,化妆盒,洗脸盆,镜子,这几样东西就得装一口箱子,我们虽然扮成男人,但总不能不梳头洗脸吧!”她眼珠子一转,又道:“还有被褥、枕头也得装一口箱子,你知道我是从不用别人的东西的——对了,你还是先去把我吃饭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软巾包起来,还有这香炉,棋盘,也得包起来。”
田心听得眼睛都直了,道:“小姐,你这是在办嫁妆么?婆家还没有找到,就先办嫁妆,不嫌太早了吗?”
田思思道:“不带这些东西,难道要我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睡觉,用那些臭男人用过的碗吃饭?”
田心忍住笑道:“就算小姐不愿用别人的东西,我们在路上也可以买新的。”
田思思道:“买来的也脏。”
田心道:“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买来的吗?”
田思思撅起嘴道:“我不管,这些东西就非带去不可,一样都不少,否则……”
田心叹了口气,替她接了下去,道:“否则就把我许配给王大光,是吗?”她眼珠子一转,忽又吃吃笑道:“有个人总说我是小撅嘴,其实她自己的小嘴比我撅得还高。”
她说要的东西,就非要不可,你就算说出天大的理由来,她也拿你当放屁。
她可以在一眨眼间跟你翻脸发脾气,但你再眨眨眼,她说不堆将发脾气的事忘了,说不定会拉着你的手赔不是。
这就是田大小姐的大小姐脾气。
所以我们的田大小姐就带着她的洗脸盆、化妆盒、镜子、被褥、枕头、香炉、棋盘……还有几十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,踏上了她的征途。
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。
她的目的地是江南。
因为她心目中三个大人物都在江南。
但江南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?离她的家究竟有多远?
这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样的地方?会遇见些什么样的人?
这些人是好人?还是恶人?会对她们怎么样?
她们是不是真会遇到一些意外危险?是不是能到达江南?
就算她们能到江南,是不是真能找得到她心目中的那三个大人物?
他们又会怎么样对她?
这些事田大小姐全都不管,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车,闭起眼,等张开眼来时,就已平安到了江南,那三位大人物正排着队在等她。
她以为江湖就像她们家的后花园一样安全,她以为江湖中人就像她们家的人一样,对她百依百顺,服服贴贴。
像这么样一个女孩子踏入了江湖,你说危险不危险。
她若真能平平安安的到达江南,那才真的是怪事一件。
她在这一路上遇到的事,简直令人连做梦都想不到,你若一件件去说,也许要说个两三年。
繁星、明月,晚风温暖而干燥。
中原标准的好天气。
车窗开着,道旁的树木飞一般往后倒退,马车奔得很急。
田思思就像是一只已被关了十几年,刚飞出笼子的金丝雀,飞得离笼子越远越好,越快越好。
风从窗子外吹进来,吹在她身上,她兴奋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,从窗子里探出头,看到天上一轮冰盘般的明月,她立刻兴奋得叫了起来,就像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一样,不停地叫着道:“你看,你看这月亮美不美?”
田心道:“美,美极了。”
田思思道:“江南的月亮一定比这里更美,说不定还圆得多。”
田心眨着眼,道:“江南的月亮难道和这里的不是同一个?”
田思思叹了口气,摇着头道:“你这人简直连一点诗意都没有。”
田心凝注着窗外的夜色,深深道:“我倒不想写诗,我只想写部书。”
田思思道:“写书?什么样的书?”
田心道:“就像西游记弹词那样的闲书,连书名我都已想出来了。”
田思思笑道:“想不到我们的小撅嘴,还是女才子,你想的是什么书名,快告诉我。”
田心道:“大小姐南游记。”
田思思道:“大小姐南游记?你……你难道是想写我?”
田心道:“不错,大小姐就是你,南游记就是写我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!”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,接着道:“我想,我们这一路上一定会遇见很多很多有趣的人,发生很多很多有趣的事,我只要全部写下来,让别人看看我们的遭遇,那一定更有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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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思思的兴趣也被引起来了,拍手道:“好主意,只要你真能写,写得好。这本书将来说不定比西游记还出名。”她忽又正色道:“可是你绝不能用我们的真名字,免得爹爹看了生气。”
田心眼珠子转动着道:“那么我用什么名字呢……西游记写的是唐僧,我总不能把小姐你写成尼姑呀……”
田思思笑啐道:“我若是唐僧,你就是孙悟空,我若是尼姑,你就是母猴子。”她吃吃地笑着又道:“猴子的嘴岂非也都是撅着的。”
田心的嘴果然又撅起来了,道:“孙猴子倒没关系,但唐僧却得小心些。”
田思思道:“小心什么?”
田心道:“小心被人吃了你这身唐僧肉。”
田思思跳起来要去拧她的嘴,忽又坐下来,皱起眉,道:“糟了,糟极了。”
田心也紧张起来,道:“什么事?”
田思思涨红了脸,附在她耳旁,悄悄道:“我刚才多喝了碗汤,现在涨得要命。”
田心又好笑,又不好意思笑,咬着嘴唇,道:“怎么办呢?总不能在车上……”
田思思道:“我还是忘了件大事,我们应该带个马桶出来的。”
田心实在忍不住,已笑弯了腰。
田思思恨恨道:“这有什么好笑的,你难道就从来不急?”
田心当然也有急的时候,当然也知道那种滋味多要命。
她也不忍再笑了,悄悄道:“路上反正没有人,不如叫车夫停下来,就在路旁的树林子里……”
田思思“啪”的轻轻给了她一巴掌,道:“小鬼,万一有人闯过来……”
田心道:“那没关系,我替你把风。”
田思思拼命摇头,道:“不行,一千一万个不行,说什么都不行。”
田心叹了口气,道:“不行那就没法子,只有憋着点吧。”
田思思已憋得满脸通红。
这种事你不去想还好,越想越急,越想越要命。
田思思忽然大呼,道:“赶车的,你停一停。”
田心掩口笑道:“原来我们的大小姐也有改变主意的时候。”
田思思狠狠瞪了她一眼,忽又道:“我正好也有话要吩咐赶车的。”
田心道:“什么话?”
田思思摇着头,喃喃道:“到底是小孩子,做事总没有大人仔细。”
车一停下,她就跳了下去,大声道:“赶车的,你过来,我有话说。”
赶车的慢吞吞跳下来,慢吞吞的走过来,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。
田思思觉得很满意,她这次行动很秘密,当然希望赶车的越呆越好,呆子很少会发现别人的秘密。
但她还是不太放心,还是要问问清楚。因为她的确是个很有脑筋,而且脑筋很周密的人。
所以她就问道:“你认不认得我们?知不知道我们是谁?”
赶车的直着眼摇头道:“不认得,不知道。”
田思思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们刚刚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?”
赶车的道:“俺又不是呆子,怎么会不知道?”
田思思已有点紧张,道:“你知道?”
赶车的道:“当然是从门里面走出来的。”
田思思暗中松了口气,道:“你知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门?”
赶车的道:“不知道。”
田思思道:“你知不知道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赶车的道:“不知道。”
田思思眼珠子一转,忽又问道:“你看我们是男?还是女的?”
赶车的笑了,露出一口黄板牙,道:“两位若是女的,俺岂非也变成母的了。”
田思思也笑了,觉得更满意,道:“我们想到附近走走,你在这里等着,不能走开。”
赶车的笑道:“两位车钱还没有付,杀了俺,俺也不走。”
田思思点头道:“对,走了就没车钱,不走就有赏。”
赶车的往腰带上抽出旱烟,索性坐在地上抽起烟来。
田思思这才觉得完全放心,一放心,立刻就又想到那件事了。
一想到那件事,就片刻再也忍耐不得,拉着田心就往树林子钻。
树林里并不太暗,但的确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
田心悄声道:“就在这里吧,没有人看见,我们不能走得太远。”
田思思道:“不行,这里不行,那赶车是个呆子,用不着担心他。”
每个人都认为越暗的地方越安全,这也是人们心理上的弱点。
田思思找了个最暗的地方,悄悄道:“你留意看看,一有人来就叫。”
田心不说话,吃吃的笑。
田思思瞪眼道:“小鬼,笑什么,没见过人小便吗?”
田心笑道:“我不是笑这个,只不过在想,这里虽不会有人来,但万一有条蛇……”
田思思跳起来,脸都吓白了,跳过去想找个东西塞她的嘴。
田心告饶,田思思不依,两个人又叫又笑又吵又闹,树林外的车辆马嘶声。她们一点也没听到。
等她们吵完了,走出树林,那赶车的“呆子”早已连人带车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。
田思思怔住。
田心也怔住。
两个人你看我,我看你,怔了很久,田心才叹了口气,道:“我们把人家当做呆子,却不知人家也把我们当呆子,我们是真呆,人家却是假呆。”
田思思咬着牙,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。
田心道:“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?”
田思思道:“无论怎么办,我绝不会回家。”她忽又问道:“你有没有把我们的首饰带出来?”
田心点点头。
田思思跺脚道:“我们刚才若将那个小包袱带下车来就好了。”
田心忽然从背后拿出了包袱,道: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
田思思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,道:“我早就知道你这小撅嘴是个鬼灵精。”
田心却叹了口气,喃喃道:“到底是小孩子,做事总不如大人仔细。”
路上并不黑,有星有月。
两个人逍遥自在地走着,就好像在闲游似的,方才满肚子的怒气,现在倒像早就忘了。
田思思笑道:“东西失了,反倒轻松愉快。”
田心眨着眼,道:“你不怕盖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子!”
田思思道:“怕什么,最多买床新的就是,我那床被反正也是买来的。”
田心忍不住笑道:“我们这位大小姐虽然脾气有点怪,总算还想得开,只不过又有点健忘而已,自己说过的话,自己一转头就忘了。”
田思思瞪了她一眼,忽又皱眉道:“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。”
田心道:“什么事?”
田思思道:“那赶车的还没拿车钱,怎么肯走呢?”
田心又怔住,怔了半天,才点着头道:“是呀,这点我怎么没想到呢?”
田思思忽又“啪”地轻轻给了她一巴掌,道:“小呆子,他当然知道我们车上的东西很值钱,就算买辆车也足足有余。”
田心道:“哎呀,小姐你真是个天才,居然连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得通,我真佩服你。”
大小姐毕竟是大小姐。
大小姐的想法有时不但要人啼笑皆非,而且还得流鼻涕。
天亮了。
鸡在叫,她们的肚子也在叫。
田思思喃喃道:“奇怪,一个人的肚子为什么会‘咕咕’的响呢?”
田心道:“肚子饿了就会响。”
田思思道:“为什么肚子饿了就会响?”
田心没法子回答了,大小姐问的话,常常都叫人没法子回答。
田思思叹了口气,道:“想不到一个人肚子饿了会这么难受。”
田心道:“你从来没饿过?”
田思思道:“有几次我中饭不想吃,到了下午,就觉得已经饿疯了,现在才知道,那时候根本就不是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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